[龙族][楚路]往事千里雪

私设真的很多很多很多。

全文连空格共10381字。


ATTENTION:微妙的半原著向,战后设定,Hurt&Comfort。我流楚路,含私设。

经历了整整五卷书的折腾后,我们的主角先生想要过平静的生活。

 

诺诺打电话过来时路明非正在指挥搬家公司的大哥们忙上忙下。

微信通话那头的学姐咋呼着:“哟,到上海了没啊?”路明非赶紧躲开摞着三四个箱子的搬运工大叔,跑进楼梯间毕恭毕敬回答:“早到了,都在下行李了。”

“那就好,”诺诺的声音若有所思,“我也不知道你平常喜欢干啥,东西都芬格尔准备的,缺啥自己买。对啦对啦,房子看着还喜欢吗?”

路明非其实没在听诺诺讲话。诺诺的微信头像是一截莹白如玉的手臂,衬着波涛菲诺阳光下碧蓝的大海,纤长的无名指上圈着一圈熠熠发光的银色戒指。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可他总控制不住去想,想学姐修长的腿在南欧金子般的太阳光里舒展,地中海带着些许腥味的海风吹起了她暗红色的长发,像永远不会落地的飞鸟一样洋洋洒洒。

路鸣泽好像还在咬着他耳朵窃窃地说,差一点点,就差了一点点,这一切都属于你了。路明非甚至不想费心把脑子里的小恶魔赶走。他想,没错,自己就是个懦夫。连向前一步、握住权柄的勇气都没有,只会歪歪扭扭地举起剑、插进龙王心脏的懦夫。

仿佛又看见地平线上纷纷坠落的金色火焰、剑刃陷入那些鳞片时涌出石油般浓稠的黑色血液,他几乎喘不过气。

“喂,喂,在听我说话吗?”诺诺听出他的心不在焉,有些不满。

“在听在听!喜欢,当然喜欢,”路明非大梦初醒,轻车熟路地打起哈哈,“学姐选的地方,怎么会不喜欢?”

“喜欢就好。”不知是不是错觉,诺诺听上去竟松了口气,“有什么事,随时call芬格尔……不对,没事你也会call他。”她顿了顿,好像读透了路明非的心思似的,“就这样咯,现在里格连夜晚九点,你打扰我和恺撒的晚餐啦。我先挂啦。”

路明非,众神的终结者、直面龙王的勇士,顶着这一长串怪异如同从又臭又长的奇幻小说里摘出来的头衔,对着屏幕上“通话已结束”五个字发了好一会儿呆。龙族与混血种的终末之战结束后,他只回了一次学院……带走他本来就不多的行李,和一张结业证书。

校董会那些老头子曾经问过他想要什么。按规矩,屠龙的勇士可以获得无上的尊荣,黄金、妹子和堪比古罗马皇帝的奢靡招之即来,他的名字会被镌刻在秘党收藏室中央的大理石碑最引人注目的位置,每一位卡塞尔学生都会记住他。

路明非眼神飘渺了一会儿,说:不了吧,这感觉挺像缅怀烈士的……

长桌对头的老头给自己倒了一杯波本酒,对这样的拒绝似乎习以为常。他问:年轻人,你最想要的是什么呢?校董会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满足你。

路明非这会儿眼神不再飘渺了,他笃定地说:“请学院在上海给我分一套房子吧。”

老头嘴里的波本威士忌差点没全喷出去。混血种两百来岁的呼吸道很不好,他咳了老半天,问:为、为什么?言外之意自然是,难道屠戮龙王的勇士,志向仅在于此么?

路明非犹犹豫豫地答,他想要过平静的生活。

其实他也不知道“平静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但是很明显,晚上没被子盖的生活势必不是平静的。路明非把十几个行李箱翻了个底朝天,连几叠封面上洋妞欲遮还休的杂志和一箱子PS4游戏碟都翻出来了,确确凿凿地发现,芬格尔为他亲爱的老朋友打包行李时,连根鸭绒被的鸭毛都没装进去。

他在心里问候了芬格尔的祖宗十八代五百遍,掏出手机搜索最近的大卖场在哪里。学院派给他的房子在一个半新不旧的普通小区里,猫在窗外的绿树上哗啦啦地打架,电梯间外还有老婆婆蹲着炖炉子上一锅排骨汤的那种,一看就是诺诺的手笔。恺撒是不会挑选这样的住处的——哪怕作为礼物。他大概会选择空旷、华丽的别墅,这样的别墅里也不会缺少一床被子,仆人会悄无声息地打点一切,但这离路明非想要的“平静的生活”,实在太远了。

还是学姐懂我啊。路明非一边感慨一边下楼,一楼的婆婆正坐在门口,看见他,糯糯地招呼:“出去啊?”

路明非“嗯”了一声,他耷拉眼角的模样在同龄的女孩中不怎么讨喜,倒很讨奶奶辈的欢心,可能看到他就想起了自己那个大学毕业后随便找了个工作、整天宅在家里打游戏的没出息孙子。

“路上要当心咯,这几天天气很差的,一天到头下冰雨。”老婆婆掀开煤炉上砂锅的盖子,一股排骨汤的香气溜出来。

上海的初冬确实一直在下雨,路明非挟着一摞被子跑出超市,又转身闯进去买了把伞。和倾盆的冷雨相比,伞太小了。他颇为困难地跋涉到家门口:鉴于雨幕阻拦了一切辨识三米外事物的可能性,这对拖着一床被子的普通人类来说,已经很难了。

而路明非走到家门口才发现,他的麻烦刚刚开始。

茫茫雨幕对面,站着一个黑影。身形洗练如刀。

看见黑影的那一刻,路明非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他脑子里每一根神经都在叫嚣着否决这个答案,毕竟他根本是“平静的生活”的反义词。路明非左手拖着一床羽绒被,右手打着伞,磨磨蹭蹭地走上前去——此情此景简直让他想起卡塞尔学院的负重越野训练,声音细若蚊蚋:“……师兄。”

是楚子航。而且是状态很糟糕的楚子航。

他没有打伞,整个人像刚被上帝从太平洋里捞起来。一头黑发洇纸的墨水般贴在楚子航惨白的脸上,往日眼睛里闪耀的金色火焰黯淡,周身蒸腾着水雾。

楚子航一言不发,一头栽倒在他身上。

路明非内心挣扎了三秒钟,认命地抛掉右手的伞,腾出一只手来接住他。手和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接触的一瞬间,路明非悚然。男人的皮肤带着滚烫的温度,可以想见龙血在他的血管里沸腾,皮肤上已经生出细小的青色鳞片,随着楚子航每一次呼吸,翕合又张开。

爆血又失控了么?路明非默默地想。为什么会来找我?师兄应该从执行部听说过我隐退的消息。我又不是医疗队,我救不了他。

路明非说出口的不是以上任何一个疑问。他结结巴巴地问:“师、师兄,你这副样子怎么过的机场安检?”

路明非不是故意充当恐怖轻喜剧里的吐槽角色,实在是必须说点什么打破沉重的气氛,以免变成他和楚子航在上海冬雨夜里寂静相拥、一同赴死的悲剧结尾。

楚子航在他肩窝里慢慢地摇头,浸湿的发梢戳得路明非侧脸疼。他发音的方式模糊嘶哑,比起人,更像路明非见过的龙类:“回……回去……”

“什么?”路明非没太听清。

“回家。”他又说了一遍。

路明非这回听清了。他艰辛地拖着这个和他差不多高的男人和一床羽绒被,挪动到电梯口。一楼的老婆婆正在收煤炉,看到他这副狼狈样子,眼睛都瞪圆了。

路明非艰难地摆摆一只手,表示:“朋友喝多了……”

老婆婆目送两个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电梯口,心有余悸。她怀疑自己老眼昏花,有一瞬间年轻邻居背上那个男人的眼睛睁开了,燃着金色,宛若恶鬼。

 

“师兄?你能自己先洗个澡么?”路明非一问出口就后悔了。他刚从堆积如山的行李里翻出干净毛巾和一套睡衣,浑身湿透的楚子航靠在玄关上,双眼紧闭,状似昏迷,他问这问题也太不是人话了。

他张张嘴,刚想说不行我先把你搬沙发上去,开上空调暖气衣服很快烘干了。楚子航依然闭着眼睛,却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路明非一时间不知道该为楚子航还保有人类的意识喜极而泣,还是为秘党执行部曾经的王牌专员为何沦落至斯紧张。

楚子航率先打破了沉默,很有他大学时代的风范。他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在哪里?”

路明非手忙脚乱地要去扶他:“浴室就在走廊左边。”楚子航撑着墙壁站起来,拿过他手里的毛巾和睡衣,却推开了他的手。

路明非愣了一下。他看着师兄颤颤巍巍向浴室走去的背影,心想,都他妈这个时候了,还充什么孤胆英雄。他和楚子航做过不下一百次任务拍档,其中半数以上都是由楚子航独立完成。他曾经以为楚子航拒绝他人的援助是因为爆血的秘密,后来渐渐明白,哪怕他执行任务的手段并非那么危险,他也会选择一个人完成使命。巨龙从不和人类同行。

楚子航再从浴室里出来时看起来清醒多了。他长手长脚,路明非的衣服穿在身上有些显短,气质更是高旷沉静,像一把冷练的武士刀,杵在客厅满地乱七八糟的行李里格格不入。

路明非本来瘫在沙发边上玩手机,看见他一下弹起来,说:“师兄,我给你妈妈打个电话?接你回家。”他上次在尼伯龙根里找楚子航时留了个心眼,存下了苏小妍的电话号码。

楚子航在他对面坐下,迟钝地回答:“不要告诉我妈。”

路明非困惑的“啊?”了一声,楚子航自己说他想“回家”。楚子航将自己的手臂伸到他面前,流畅的肌肉线条上,波浪般翻覆涌起的是细小的鳞片。他不想让自己的母亲知道亲儿子的身体和意识正在被冷血动物的本能夺走。

路明非最后挣扎了一下:“你说要回家……”

楚子航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这声音越发像他的爬行动物祖先。他解释:“这里是‘家’。”顿了一顿,他又说:“路明非的家。”

路明非一刹那看见“平静的生活”在船舷边挥着小花手绢向他含泪道别。

 

楚子航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即使没有一个人注视着他,他的坐姿也挺拔如同一把随时准备出鞘的好剑。出于某种他也不清楚的原因,见到路明非后,他身体里叫嚣着的龙血渐渐平息,皮肤表面的鳞片缓慢地退去,只留下墨痕般淡薄的一层。

路明非把鸭绒被拖进卧室铺好床出来,发现楚师兄还是以宝剑出鞘的端正姿态坐在沙发上,暗暗叫苦。他顺手抓起客厅里唯一已经安置完毕的东西——PS4,“师兄你玩PS4么?”

楚子航睁开眼,这里只有路明非一个人,他不需要掩饰自己奇异的瞳孔:“很久没玩了。”

“那玩玩呗,”路明非从芬格尔准备的一大箱子PS4光碟里随便抽出一张,“新出的《生化危机7》,打丧尸的,师兄你肯定喜欢。”

说完他就认命地去厨房给自己和霸占别人巢穴的雄性恶龙煮泡面了。

不得不说执行部的王牌干员玩起射击游戏也是一把好手,路明非端着泡面碗过来时,屏幕上的伊森刚利落地爆了两只军师的头,粘浆溅得老高。他一边哧溜面条一边喊:“卧槽,牛逼啊。”瞬间喊出了几分巷口脏脏破破小网吧的气势。

楚子航放下手柄,卷起几根面条,问:“家里只有泡面?”

路明非点头,他和芬格尔烂在寝室里长蘑菇打游戏的时候就吃泡面,有时候穷到火腿肠都没钱加。做了学生会长后,不用自己掏腰包,请他吃世界各地美食的人也像过江之鲫,可人类的末日都过去了,路明非咂摸味儿,他还是喜欢吃泡面。

楚子航一边大嚼泡面,一边严肃地评论:“不健康。”

路明非寻思自己这是捡了个长得特帅还特能打的妈回家。

他收拾吃剩下的泡面碗和筷子时,突然想起什么,对楚子航说:“师兄你晚上睡卧室床上吧,我睡沙发。”病号总是有特权的。

楚子航已经又抓起了手柄:“这样不好。”潜台词大概是不太尊重主人。

路明非嘴上想虚伪地客套几句,心里挺快活的。把楚子航扔进真龙的老巢都死不了,偶尔在朋友家睡睡沙发算什么,他自己从芝加哥坐了十几个小时的航班到上海,时差还没调过来,迫切需要一张柔软温暖的床。

楚子航眼睛还盯着屏幕上机关枪的视域,漠然道:“一起睡。”

 “一起睡”这个邀约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效果完全不一样。如果恺撒这么说,是要展示他们之间的兄弟情深和礼贤下士的决心;如果芬格尔这么说,大概是没钱租床或者为了向路明非示好、蹭他的饭卡;而唯一一个对他这么要求的漂亮妞儿,则是雌性巨龙想抱着她唯一的玩具入眠。

至于楚子航为什么这么说,路明非冒昧揣测,那就是字面意思。他甚至已经脑内编织出一整套出于任务需要,楚师兄从大洋彼岸千里迢迢赶过来,强占他家作为安全屋还要和主人同床共枕的前情提要。

楚子航为人疏离,极少提出强人所难的要求;一旦他强人所难,最好不要拒绝。

 

路明非晚上躺在床上,盖着新买的鸭绒被时还大睁着眼。就算是和龙王肩并肩看过电视的男人,和半条随时可能变异的龙睡在一张床上这个事实,还是略微超越了他的接受范围。

转念一想,即使半条龙睡在沙发上,暴变时把仅隔着一面墙壁的他钉死在床上,也并非难事。路明非居然感到了些许心理安慰。

他翻了个身,看着枕边那张英俊的脸。楚子航比他更疲惫,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只是睡梦似乎不太安稳,纤长的睫毛颤动着,似乎感觉到路明非的视线,颈动脉上立起一道青灰色的鳞片,又倏忽消退。

路明非心情一瞬间有点紧张,不会真要变身吧?被半条龙捅死在自己家的卧室里,听上去像个很烂的悬疑小说开头。

他正出着神,听见头顶一声低低的梦呓:“他们……死了。” 

路明非心底一动。

“出不去……哪里都出不去……”楚子航继续说,蹙着眉,表情很痛苦,好像有人拿着一把刀在他心脏里搅动,“……都死了……”最后三个字像一声叹息。

路明非彻底醒了。2004年7月3日,0472号台风在沿海小城登陆的那天,环城高架路上暴雨如注。哪怕在时间走成死循环的尼伯龙根里,暴雨也只下了三天。后来尼伯龙根被他毁了,暴雨也不再下了。然而这场雨在楚子航最深的噩梦里倾倒整整十五年,从未停歇。

他在温暖的被窝里摸索,摸到楚子航修长的手,张开手掌紧紧包住。

对方的呼吸平顺下来,眉头渐渐舒展,似乎安然地度过了这场噩梦。

“师兄,我这可是舍命陪君子啊。”路明非肚里嘀咕,“算了,又不是没睡过。”楚子航的睫毛细密纤长,随着呼吸微颤,他忍不住去数,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楚子航手上的鳞片也随着呼吸张合,尖锐的顶端在他手心里刺出点点鲜血。

 

窗外两只猫互挠的响动吵醒了路明非。他顶着一头鸟窝从床上坐起来,发现自己还幸运地活着,也没有缺胳膊少腿。

只是旁边的楚子航不见了。

“……走了吗。”路明非嘟囔,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

楚子航消失过一次,路明非在尼伯龙根里循环了百来次找回他。再消失一次可吃不消。或者楚子航只是偶然出现在他平静的生活里,第二天天亮又要奔赴天涯海角,幸好当他登陆诺玛时,系统接口会显示楚子航还活着——在北欧、南美某个小国或大西洋上。

以上两种假设都不能解释路明非走进客厅,看见师兄以和昨晚如出一辙的姿势打坐时那份如释重负。当然他只是很淡定的挠挠头,“师兄,早上好。”

楚子航也很沉静地回答他:“早上好,我下楼买了早餐,在餐桌上。”

路明非吃着热过一轮的蛋饼豆浆想,看来楚子航是真的很嫌弃泡面。

他没有料到楚子航对垃圾食品的厌恶之情还能更上一层楼。喝最后一口豆浆时,楚子航睁眼了,短暂的阳光从落地窗洒进来,辉映着那双黄金般的眼睛。他问:“最近的超市在哪里?”

“我知道我知道。”路明非举手,他昨天下午刚去超市买过被子。

楚子航以一种毋庸置疑的语气宣布:“等会去超市买菜,不能总吃泡面。”

路明非嘴里的豆浆差点喷了一桌。

 

居民区的一家普通超市里,两个年轻男孩一起对着冒出丝丝冷气的巨大生鲜冰柜发呆。

出门前楚子航神奇地掏出一盒黑色美瞳,他身上龙化的迹象与昨天在雨里被路明非捡到时比,退去了很多。穿着路明非最大号的卫衣,宽松的衣服遮去了他刀一样锐利直接的气质,乍一看只是个长得挺帅的普通年轻人。

眼下这个长得挺帅的普通年轻人熟练地做着同龄男孩不太擅长的事。他问:“晚饭想吃什么?”

被问到的男孩揉揉鼻翼,有点犯难。路明非自幼寄住在婶婶家,寄人篱下的小屁孩对“吃什么”这个问题从来没有话语权,给啥吃啥。好在他也不挑食,人生最爱只有垃圾油炸食品。纵使路明非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家常菜”的概念他也只在婶婶家摸到过。他绞尽脑汁,从记忆深处捞出几个菜名:“呃……酱爆蒜苗、萝卜炖排骨、番茄炒鸡蛋……没了。”

楚子航点点头,挑着新鲜的食材往购物车里加,神情冲淡漠然,好像受令处决任务目标。路明非只需跟在他屁股后面推车,推着推着他就神游九万里。和楚子航逛超市,晚上还能吃到他亲手做的菜,这大概是他高中时代全校八成女生的梦想。可惜最终实现这个梦想的人对此一无所求,咸湿点讲,他宁可选全校八成女生。

楚子航突然停下来,路明非险些把购物车杵他身上。

“怎、怎么了?”路明非神游回来,眼睁睁看着楚子航站在奶制品架子前,一本正经地比对鲜奶的生产日期。

楚子航摞起两大盒鲜奶往车筐里塞,说:“睡前要喝热牛奶。”

要不是路明非对他的老妈子设定已经习以为常,可能会大惊之下丢下购物车逃出超市,以为师兄被什么奇怪的炼金咒术附了魔。幸好他习以为常,接过奶盒随口说:“好啊好啊。”

 

然后两个人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天。路明非一直想问,对于突然闯进他家兴致勃勃地玩起了过家家游戏这一点,楚子航该作何解释。虽然楚子航很安静,做的菜也挺好吃,但他总有种隐隐约约的不安,约等于小恶魔换了他最后四分之一的命后脑子里唯一的念头:“这事还没完。”

他终于找到机会问出口,是在三天后的晚上。

那时候他和楚子航躺在床上,盖着被子纯睡觉。楚子航不做噩梦时睡相很好,被子盖到肩头,两只手都老老实实地放在被子里。

研究了会儿天花板后,路明非明知故问:“师兄,你睡着了么?”

旁边的人也看着天花板:“还没有。”

“师兄你这几天……还好吧?”路明非出口就后悔了,这话说的实在唐突,前言不搭后语,赶紧补救道,“抱歉抱歉,我就是看这几天你和平时不太一样,顺口一问,师兄你别理我。”

“没事,”旁边的人说,“比在学院的时候好多了。”

“那就好。”路明非困窘地在被子里动了下,“我们刚见面时……”

楚子航侧过头看他。他散落的额发下面是一双汽灯般明亮的眼睛,好像在说,我知道你会问的。

“我停不下来。”他很诚实地回答,“而且当时的状况不能和学院联系。”

那是。路明非心想。秘党那帮老头子大概会把他当作龙化标本泡进福尔马林里。

楚子航沉默了会儿,“三个月前开始的。”

“……啊?”路明非发出一个音节后就识趣地闭上嘴。

“三个月前,杀掉诺玛给我的最后一个龙王旁裔,从索契回来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尼伯龙根没有了,龙族的历史彻底消亡了,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顿了顿,他说,“好像一架不断疾驰的列车,车上所有人都在急匆匆地向前奔驰,其中突然有一个人想要停下来……可是就算想停下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停,停下来之后该去哪里。”

楚子航露出了一丝苦笑,他指指自己金色的眼睛,那是极高纯度龙血的证明:“况且‘它’也不允许我停下来。会伤到别人的。”

“你是我认识的人里面唯一一个不会被弄伤的。”

路明非一时间接不上话。这就是秘党历史章程里说的“血之哀”吗?混血种半人半龙,非人非龙,无论是在人群中,还是与自己的爬行动物远亲厮杀时,都是站在边缘上的异类。他在学校里上种族历史学时总打瞌睡,对这种骄傲又冷漠的孤独毫无概念。相反,他巴不得找个漂亮妞儿消除孤独,有个普普通通的家,一起蹲在家里混吃等死。

他忽然想到北极圈里,小恶魔看他的眼神也是一样的漠然。小恶魔当时说了什么……他说:“冰面下所有的记忆,我都替你承担了。”

骗子。要不是他当时失血过度,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定会破口大骂。没有任何人(或者龙)能够代替他承担记忆,明明曾经见证过的痛苦都在千里冰雪下沉睡着,等着被他的脚步声惊醒。

“师兄,”过了良久路明非说,“我有几句话想说。挺酸的。”

    “你说吧。”

“过去的事情吧,就像在心里积攒了一大片雪。”他说,“扫了也不是,留着也不是。我以前也碰见过这种雪,一旦走过一遭,浑身骨血都不一样了,会在半夜里突然冰冷。按我的办法,就让这片雪地停在心里,不去动它,宁愿去想一些遇见过最快活的事。很久之后再看自己的心,没准雪就自己融化了,留下干燥空旷的一片荒野。”

路明非说完这一长串,口干舌燥。过了很久楚子航都没有回答他,他抬眼看,发现男人似乎睡着了,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扫下两片阴影。

“……不是吧,白说这么多了。”路明非心里嘟囔着,也睡着了。

 

那天后路明非再也没和同居人讨论过这个话题。

空荡荡的房子渐渐被家具塞满。路明非一边习惯一边觉得不可思议,他和一个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杀胚过上了梦中的平静生活……杀胚做饭还挺好吃的,他精绝的杀戮技术在厨房里最惊艳的体现就是一手漂亮的刀工,路明非寻思什么时候还能试试用君焰户外BBQ,想必滋味上佳。

平静的生活延续到这个冬天的某一天,路明非躺在书房里打PS4,诺诺发来了视频通话请求。

看到消息提示,路明非差点把手机砸脸上。赶紧坐起来捋了捋自己那头乱毛,郑重地点开微信……不幸发现在iPhone前置摄像头里自己还是一如既往的怂。

“嚯嚯,我来视察民情啦。”诺诺在屏幕上探头探脑,红发小女巫背后是一片星空和波涛。

“哦……我都没什么准备。”路明非看到诺诺背后的星空和甲板,有些落寞。师姐真的和恺撒去环球航行结婚了啊。

“需要什么准备?”她大手一挥,颇为潇洒,“师姐就来瞅瞅你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死宅日子过的咋样。”

路明非立刻表示甚感温暖,原来师姐在南太平洋上漂着时还能关怀他的精神世界。

诺诺咧嘴一笑,露出小虎牙,“今天我们休航,在大溪地的一个码头停下来感受当地的风土人情漂亮姑娘,不然哪有时间跟你闲扯……不对!”她的神情突然严肃,“小弟,你什么时候和人同居了?连师姐我都敢瞒?”

路明非在心里大叫不妙。诺诺的能力是“侧写”,准确地说,超级侧写。她的洞察力敏锐到能从整个交响乐团的合奏中听出一个滑音暗示的烦躁,从晃晃悠悠的手机摄像头视野里观察一座房子里住了几个人,对她来说自然不在话下。

“喔喔喔师姐你看错了。”路明非结结巴巴地分辩,直把脸往摄像头前挪,企图挡住诺诺的视野。

如果诺诺能够从屏幕里伸出手来,现在就要开始掐他的脸了。“骗鬼吧你,手柄下边那本《炼金机械(第二版)》是怎么回事?”诺诺冷笑一声,把一个将不成器的老爷捉奸在床的大房演的惟妙惟肖,“你在学院念的文科吧?还是又臭又长的龙族谱系学。”

路明非无视了对他专业的诽谤,完全不敢转头。书房的书架上已经被楚子航的书和芬格尔送的一堆游戏光盘塞的满满当当,前几天楚子航还亲自搬进书房一个大件——那把路明非高中时候就在元旦文艺汇演上见过的大提琴,可谓真把他家当自家。

“我就不能把上个把温文尔雅的工科小学妹?”路明非油腔滑调。

“要有此等稀物,哪还轮得到你?”诺诺也学着他的腔调说话,“哟,我看看,后面书架上放的啥?《阁楼》?有小学妹了还看成人杂志啊?”

这还不如《炼金机械(第二版)》呢。他手忙脚乱地想把手机摄像头换个方向,iPhone一顿乱转恰恰转到靠着墙角的那架大提琴。

诺诺长长地“哦”了一声,眼中精光大盛,语气八卦兮兮:“我知道了。”

路明非想说你知道什么了。

“原来你在和楚子航同居啊。”

路明非绝望地想,女人想要八卦没人拦得住。

“有男朋友了都不和我说,”诺诺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串烤肉,嚼的很香,“师姐又不会吃了你。你真的收留了楚子航?”

一串话堵在路明非喉头,不知道该先求诺诺千万别把这事上报学院执行部,还是抓紧时间否认案情。好在他做了师姐这么多年跟班,这点默契还是有的。诺诺一看他垂头丧气像只丧家小狗的样子,心里有了八九分底,赶紧宽解他:“屁大点事!别怕,我都听恺撒说了。楚子航从执行部离职这事我们都知道,只是有点惊讶,他居然来了你这儿。”

诺诺说的每个字都应该是想让他宽心,路明非却看着屏幕那边女孩的脸,越看越陌生。在她自己都没发现的时候,红发小巫女神采跳脱的眉眼上染上一层哀愁。那哀愁很熟悉,很像全世界都知道诺诺要和恺撒订婚了,只有始终跟在诺诺屁股后面的他不知道时,旁人看他的眼神。

路明非的语气骤然冷下来:“那你们又拿什么事瞒着我?”

诺诺的笑僵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你……真想知道?”

路明非语气还是冷冰冰的:“总比永远蒙在鼓里好吧。”

诺诺深深地叹了口气,不知不觉间把那串烤肉吃完了,漫不经心地玩着竹签:“真是条傻狗。”

“楚子航活不长了。”

“还记得‘尼伯龙根计划’吗?这种能够帮助混血种平安的度过‘临界血限’,把龙血潜力发挥到最大,同时保证实验者活着的技术。恺撒和楚子航都是它的候选人——但是楚子航在那之前已经使用了太多次不安全的爆血技术。从他使用的那一天开始,就滑下去了。”

“或许他本来就没考虑过活得很长?依我看,他大概打算在尼伯龙根里找到父亲后就死。其实也差一点点就实现了。”诺诺垂下眼睛,“可是你对他说了‘不要死’。尼伯龙根里,黑王的命令宛若神谕。你说‘不要死’,那他真的就不会死。你改变了幻想世界的规则,又摧毁了幻想世界,路明非,你有没有想过,幻想世界的法则在真实的世界里有多大的效力?楚子航还能活多久?”

“我本以为他会离开学院,一个人在反噬的痛苦中孤独地死掉……毕竟我也曾经考虑过这种死法。没想到他来找了你。”诺诺笑了一下,那笑声很苦,“抱歉,我说的太多了。陪他度过最后的时间吧。”

“再见。”她关掉了视频通话。

“师姐再见。”路明非机械地说。

 

那天夜里路明非一直睡不着,面对一片空白的天花板大张着眼睛。

过了两个世纪那么久,楚子航侧过身,说:“你有心事。”他说话语气一直都是这样,冷冰冰的好像一把刀,要把你心里的事情挖出来,哪怕是在发挥八卦精神和唠唠叨叨的时候。

“我没有。”路明非心里很烦,直往被子里钻。

楚子航捉住他的肩膀,笃定地说:“你肯定有。”

路明非本想甩开他的手,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压根不是楚子航的对手。遂自暴自弃道:“好啦,有就是有咯。”

“你说吧。”楚子航被子盖到肩头,一双黄金般的眼睛亮晶晶地注视他。

路明非脑子里突然刮过诺诺形容十五岁楚子航的那个词,“又乖又帅”。好不容易甩开了,正色道:“师兄你不要笑我,我最近总有一种感觉,自己现在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它们好过头了,事情一旦好过头,准没有好事发生。”

对于曾经亲眼见过朋友向着死亡坠落的人来说,每天早睡早起,生活平淡无奇的日子实在是好过了头。肉身踏过生与虚无之界限,再见美满平和的日常,仿佛事无巨细地俯瞰陌生的全景,处处皆假,处处是墟隙,处处可能一脚踩空,直面死神。

更何况枕边人可能在下一秒、下一分钟、下一小时、下一天不辞而别。连结过往的只是一道长长的丝线,脆弱如斯,一碰就碎,一切刹那间就会化作虚妄。

楚子航很久都没有接话,他璀璨的金色眼睛依然注视着路明非。这让他很不自在,仿佛自己是被一条龙凝视的猎物。

路明非不安地移开视线:“没什么啦,是我太敏感了。师兄你早点——”

他后半句话被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堵在了喉头。

他反应了一会儿,才醒过神来。

那自然是一个吻。带着熟悉又清爽的薄荷牙膏味。

路明非以前从没有机会学习如何接吻,也就真的像在龙爪下装死的猎物一样,一动不动,任由楚子航吻了很久。

楚子航过了很久才放开他,随后笨拙地抱住他。

路明非听见熟悉的声音在对方的胸腔里鼓动着。

“不是假的。”他说,“我在这里。”

那个吻就是我们真真切切存在于此处的证明。

路明非也试着去回应这个拥抱,他听见龙强健而缓慢的心跳隔着薄薄的骨血激越如鼓。

 

窗外滴剥滴剥,细细地下着上海初冬的第一场雪。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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